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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9章 錯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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顧雄飛獨自盤腿坐在空屋子裏,姿態很像是在參禪悟道,其實滿心都是邪魔。葉雪山已經走了很久,可顧雄飛還依然沈浸在某種情緒中不能自拔。情緒是什麽情緒,他說不清楚,仿佛是輕蔑,也仿佛是嫌惡,總之沒有好念頭,可又沒到深惡痛絕的地步,大概因為確定了葉雪山只是受了皮肉傷,並沒有真的染上楊梅大瘡。

他對葉雪山的要求進一步降低了——別弄出一身花柳爛病就是好的。

葉雪山在外面打了一夜梭哈,不贏不輸。淩晨回到家中,他沒有找到林子森,就把大黃狗從門房裏拖了出來。強顏歡笑了一整夜,此刻他對著大黃狗沈下了臉。大黃狗非常的通人性,見他氣色不善,立刻就諂媚而又怯懦的夾了尾巴。

葉雪山一身的傷口好容易長合了,結果又被顧雄飛弄破了一塊皮肉。蹲下來一下一下撫摸著大黃狗的皮毛,他想顧雄飛懷疑自己得了臟病。自己有財產有勢力有朋友有體面,可在他眼中就是個染臟病的下三濫,好像自己窮困潦倒饑不擇食,只能在下九流的娼寮裏鬼混。幸好自己沒有真的落魄,否則他一定要居高臨下的得意死了。

想到這裏,他忽然又笑了一下,感覺自己思想幼稚,像個賭氣的孩子。其實對於自己來講,顧雄飛實在算不得什麽,為了一個不算什麽的人而鬧脾氣,真是不值。

林子森中午過來了,在床上找到了葉雪山。葉雪山剛剛睡醒了一覺,這時躺在被窩裏問他:“子森,我要是染了臟病,你怎麽辦?”

這話來的沒頭沒腦,林子森聽後先是一怔,隨即掀了被子就要扒他褲衩:“已經發出來了嗎?”

葉雪山抓著褲腰向後一躲,知道他是誤會了:“沒我的事,我是問你要怎麽辦?”

林子森彎腰摸了他的頭發,一下一下的摸,巴掌很大,力度很柔,一雙眼睛直盯著他:“少爺別怕,打兩針六零六就能治好。”

葉雪山知道六零六是專治梅毒的特效藥。頗為釋然的松了雙手,他對林子森說道:“我真沒事,你別多心。”

林子森有點莫名其妙,轉而脫了葉雪山的褲衩,他擡起對方一條腿來,前前後後的仔細檢查了一遍。葉雪山不是個怕羞的人,尤其是和林子森早已無所不為,所以更不怕看。及至到了最後,林子森低頭在他肚臍上親了一下,然後笑道:“嚇了我一跳,我想少爺有心計,也不會拿著健康開玩笑。”

葉雪山下午上了火車,要去北平看望吳碧城。此時正值暑假,平津地區又是統一的熱鬧,他拎著個小皮箱去了火車站,竟然沒能買到最近的車票。當然,想要去是怎樣都能去的,但是大熱的天,他實在不想往三等車廂裏擠,所以無可奈何,轉身就要往站外走,預備乘坐汽車去北平。但是坐汽車也不是容易事情,首先路遠,恐怕天黑都進不了北平;其次人多眼雜,至少得帶個汽車夫,而他不需要閑雜人等。

他是以著戀愛的心情去見吳碧城的,起碼他自以為是真在戀愛。戀愛總帶有一點隱秘性,他覺得三間小屋門一關,隔出來的世界就很潔凈,很美好。心忽然軟了,臉上也不由自主的要笑,他低下頭,心想自己真是該去看望碧城了,好端端的半年多不見,不知碧城是個什麽心情。兩人如此再久隔幾場,怕是碧城要起外心。

葉雪山想象著吳碧城起了外心,然後也沒有生氣,因為認為自己肯定會有辦法把他留在自己身邊。自己不肯松手,對方就別想逃。東一頭西一頭的眼看快要擠出車站了,他驟然停住腳步,改了主意,原地來了個向後轉。

半小時後,他叼著一張車票擠上了火車。三等車廂裏面已經擠得如同沙丁魚罐頭一般,空氣彌漫著臭烘烘的人味,孩子哭大人叫,不哭不叫的高談闊論呼朋引伴,竟如逃難一般混亂不堪。幸而他在海上混了半年,經過無數風浪顛簸,所以此刻倒還能夠忍受。在一處座位旁邊站穩當了,他正打算慢慢熬過三四個小時,不想身後忽然貼上一名胖大男子,又打哈欠又打嗝,也不知剛剛吃了多少蔥蒜,張嘴便是一個毒氣彈。葉雪山被他熏得快要閉氣,忍無可忍的只好撤退。東張西望的亂走一通,末了他到了車廂一端。因為再向前走就是高級包廂,所以他停了腳步,又見此地顯然人少,就站在兩節車廂的連接處,靠著墻壁放下了箱子。

不想就在此刻,包廂車廂忽然上了乘客。為首一人戎裝打扮,也不知聽了什麽笑話,張著嘴哈哈而來,進了車廂還在仰天長笑。一名副官跟在他的身後,手裏拎著一摞五彩紙盒。而領頭軍官仿佛是笑得失控,走著走著停下來,扶著包廂板壁專心狂笑。葉雪山沒聽過這麽熱烈的笑法,忍不住也跟著笑了。

正是滿車歡聲之際,又有一名西裝男子跳了上來,上來之後一扭頭,正和笑微微的葉雪山打了個照面。葉雪山臉上的笑容登時僵了一下,隨即一言不發的把臉扭開了。

而顧雄飛面無表情的轉身走向大笑軍官,同時心中暗想:“見了鬼了,怎麽又是他?”

說不見,能夠連著一年半載一面都不見,仿佛他們兩個中間死了一個;說見,昨天見完今天見,地點全都不可思議,仿佛是事前約定好的。

軍官和顧雄飛是相識,彎著腰還想和顧雄飛再客氣兩句,可是幹張嘴發不出聲,因為還沒笑完。於是顧雄飛就很不客氣的把他推進包廂,然後自己也進了隔壁。副官放下手中紙盒,充作仆人,兩間包廂來回的走,因為長官是特別的恭維顧雄飛,所以他也絕對不敢怠慢。

顧雄飛坐在安安靜靜的包廂裏面,攤開一張報紙閱讀。一條新聞瀏覽完畢,身下忽然一震,是火車開動了。

翻到另一版面,他的眼前掠過一只灰鴿子——葉雪山穿了一身灰撲撲的長袍,手臉都黑,懶洋洋的靠墻站著,正讓他聯想起一只沒精神的灰鴿子。

車上的人真多,有錢都買不到座位,站上一路也夠受罪;思及至此,顧雄飛突然又換了思路——會不會是他窮到買不起一等票呢?

他管住了自己的目光,仔仔細細又讀一則新聞,然後放下報紙,心裏說道:“自甘墮落,與我何幹!”

然後他盯著報紙,一動不動的坐了四十多分鐘。末了把報紙放下去,他身不由己的站了起來,心中生出了探險心思。猶猶豫豫的走向門口,他推開包廂房門,悄悄向外探出了頭。

人潮已經蔓延到了車廂連接處,他第一眼沒有找到葉雪山,第二眼在人縫裏看到了,葉雪山蜷縮著坐在一只小皮箱上,兩邊手肘架上膝蓋,低著頭把臉埋進臂彎裏,後腦勺上亂糟糟的立著一叢短發。

顧雄飛感覺此情此景不堪入目,扭頭把副官喊到身邊,他言簡意賅的下了命令。而副官答應一聲,立刻向前擠進人群,把葉雪山強行扯了出來。

三分鐘後,葉雪山拎著箱子,進了顧雄飛的包廂。

顧雄飛坐在窗前座位上,愛答不理的瞄了他一眼。葉雪山那一身灰衣裳在陽光下反射出柔和的光澤,想必價值不菲,若是放在先前,必定能被他穿得沈靜華麗;但是現在不行了,現在他膚色黯淡,穿什麽都不體面。

他不說話,葉雪山也不說話。若不是在外面實在痛苦,他也不會硬著頭皮跟隨副官走進來。包廂裏面寬寬敞敞,和外面相比,簡直如同天堂。彎腰把皮箱放在門邊,他默默的在小床邊坐下了。

包廂內一片寂靜,空氣沈重的快要不流動。顧雄飛感覺不大自在,當然,如果兩人一問一答的談起來了,也許更不合適,萬一吵起來了,才叫丟人現眼。

忽然靈機一動,他出門把副官叫來吩咐了一番。不過片刻的工夫,副官端著個大托盤進來了,裏面擺著幾樣幹果點心,還有一些五顏六色的南方水果。大托盤放在床上,顯然是給葉雪山預備的。

葉雪山似乎也是松了一口氣,還特地出門洗了洗手。甩著兩手的水珠子回了來,他沒找到毛巾,隨隨便便的將兩只濕手往身上拍了拍,在泛光的長袍上留下了兩個濕手印。拿起一只怪好看的檸檬,他將其送到鼻端剛要嗅,冷不防聽到一聲大喝:“不能吃!”

他嚇了一跳,擡眼去看顧雄飛;而顧雄飛咽了一口唾沫,感覺滿嘴牙齒已經一起酸倒。

葉雪山在南邊見過檸檬,知道它酸,酸的不能直接入口。他只想聞一聞果子的清香,可顧雄飛虎視眈眈的看著他,讓他瞬間失了嗅覺,分辨不出香臭了。

顧雄飛看他一臉傻相,手裏還握著檸檬,心中就湧上了一陣煩躁,忍不住擡手一拍面前小桌:“吃啊!”

葉雪山被他說糊塗了,不假思索的開了口:“不能吃,太酸。”

顧雄飛是要讓他去吃幹果點心,此刻聽他答的牛頭不對馬嘴,越發惱火:“廢話,這還用你說?”

葉雪山把檸檬一丟,低頭自己伸手去挑揀點心,嘴裏嘀咕一句:“瘋了。”

顧雄飛挺身而起:“你說什麽?”

葉雪山擡頭看他:“你幹什麽?”

顧雄飛大步流星的走到他面前,擡手一扯西裝袖口:“我——”

未等他威脅出口,葉雪山仰著臉輕聲說道:“別碰我,我有花柳病,一身的大瘡,正爛著呢。”

顧雄飛氣極反笑,背了雙手對他點頭:“好,流氓腔調,你還學會耍無賴了。”

葉雪山也是一笑:“過獎。”

顧雄飛想要迎頭給他一個嘴巴,但是又怕把他扇變了形。咬牙切齒的又一點頭,他開口說道:“我倒要看看你將來會爛成什麽樣子!”

葉雪山沒有找到合口味的點心,就把檸檬抓起來,送到鼻端慢慢的嗅:“我知道你看不起我,可你除了是顧家嫡長子之外,也未見得哪裏高過了我。你憑著家產生活,我自食其力賣命賺錢,我現在不比你窮;你罵我是流氓,你自己不也是個丘八?如果你不是爹的兒子,憑你的資歷和脾氣,你以為你會有什麽升騰?你看不起我,也看不起我娘。可我娘畢竟跟了爹十幾年。老子的女人,是兒子可以隨便罵得的?”

說到這裏,他張口在檸檬上咬了下去。汁水湧出,讓他緊緊一閉眼睛。伸出舌頭一舔嘴唇,他神情痛苦的放下了檸檬:“我也許會爛,可你也未必一直金剛不壞。”

顧雄飛默然片刻,隨即反問:“賣命賺錢?”

葉雪山站起來,擡手解開長袍,再解開裏面小褂。從裏到外一起脫了下來,他打著赤膊轉身背對了顧雄飛。光天化日之下,背上血痂傷痕一起顯現出來,黑紅蜿蜒如同龍蛇。

然後他彎腰拿起小褂一抖,重新穿了上。一邊系紐扣一邊面對了顧雄飛,他平靜說道:“我還是在做煙土生意,走波斯線路。路上水手作亂,砍出我滿身的傷。我不後悔,下次還是要去,因為真能發財。我有了錢,就不怕你。你罵我,我可以罵回去;你打我,我可以打回去;你不給我好臉色,我可以一輩子都不登門求你。”

顧雄飛冷笑一聲,一雙眼睛緊盯著他:“了不得,你這一點志氣,全用在我身上了!”

葉雪山系好了小褂,垂下兩只手回看過去:“可笑嗎?或許是可笑的,不過我笑不出來。

顧雄飛又問:“既然這麽有志氣,為什麽不把鴉片煙戒掉?”

葉雪山當即答道:“我有錢,我玩得起,我不想戒。”

顧雄飛聽到這裏,忽然感覺有些驚異。葉雪山一口一個“有錢”,仿佛之前窮了幾輩子一樣。可是顧雄飛自己回憶著,葉雪山好像並沒有在錢上吃過大苦——就算拮據過,可也不至於讓他現在像個暴發戶似的滿嘴都是錢。

顧雄飛不知道葉雪山是受了什麽刺激,總之認為他這言談舉動全都堪稱偏激。也許是曾經被誰嘲笑欺負過?不會是自己吧?應該不是,自己只有一心盼他好的,哪裏存過惡意?

葉雪山轉身要去穿上長袍,顧雄飛握住他的肩膀,把他硬扳了回來。要求再一次降低了,只要葉雪山能聽自己把話說完就行。可是話到嘴邊,他卻是忘了自己要說什麽。

雙方相對著一起沈默下來,顧雄飛擡手捂住他的後腦勺,從亂發中摸出那道長疤的痕跡。葉雪山掙紮了一下,想要躲,可是沒躲開,也就算了。

“做兄弟是要講感情的,只有血緣也沒用。”他輕聲對顧雄飛說道:“你我從此都別再勉強了。和氣的時候,見面打聲招呼,算個朋友;不和氣了,你不必理我,我也不必理你。原來我活了十幾年,一直是我不認識你,你不認識我,不也是一樣的過日子?”

顧雄飛溫柔的揉著他的亂發,心裏生出一陣酸楚,可是表情依舊傲然:“你既然不把兄弟感情當一回事,為什麽當年還總粘著我?”

葉雪山緩緩的看了他一眼,然後答道:“那時小,不懂事。不知上進,也不要臉。”

顧雄飛聽到這裏,面無表情的慢慢松開了雙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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